想要開餐飲業賺錢,加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加盟品牌已經有成功的經驗和穩定的經營模式,可以幫助您減少經營風險,並且快速進入市場。

但是如何選擇適合自己的餐飲加盟品牌是一個需要仔細考慮的問題。在本文中,我們將會分享幾個選擇適合自己的餐飲加盟品牌的建議。

自我評估

在選擇加盟品牌之前,先了解自己的興趣和能力。考慮您喜歡哪種餐飲類型、您的經營經驗、您的管理能力、財務狀況等。

自我評估可以幫助您更好地了解自己,選擇適合自己的加盟品牌。

研究市場

了解市場的需求和趨勢,選擇有潛力的餐飲類型和品牌。市場研究可以幫助您避免選擇冷門或沒有市場需求的品牌,減少經營風險。

可以透過網路搜尋、閱讀相關報導、與其他加盟商交流等方式獲取更多信息。

研究加盟品牌

選擇有穩定經營模式、成功經驗和良好品牌聲譽的加盟品牌。可以透過網路搜尋、與其他加盟商交流、參觀加盟店等方式獲取更多信息。

了解品牌的經營理念、品質管理、產品研發等方面的情況,這些都是選擇加盟品牌的重要考量。

了解加盟條件

加盟品牌有不同的加盟條件,例如加盟費用、設備費、裝修費、保證金、品牌使用權等。

了解加盟條件可以幫助您制定更好的預算和商業計劃,減少經營風險。此外,還需了解加盟品牌對加盟商的支持,例如培訓、運營指導、市場推廣等方面的情況。

考慮成本控管

開設餐飲店需要考慮許多成本,例如租金、人工、原材料等。在選擇加盟品牌時,需要考慮品牌提供的控制成本的方法和技巧,以減少經營風險。

例如,一些品牌會提供統一的供應鏈、菜單設計、進貨渠道等,以幫助加盟商控制成本。

以下是一個基於上述文章所提及風險評估的表格:

風險 描述 如何降低風險
市場需求風險 選擇沒有市場需求的品牌可能導致餐廳沒有客人 進行市場研究,了解當地市場需求和趨勢
經營管理風險 經驗不足或管理不當可能導致經營失敗 參加加盟品牌提供的培訓和指導,並注重自身的經營管理能力
財務風險 經營成本高或收入低可能導致財務風險 制定好商業計劃和預算,考慮成本控制和控制財務風險的方法
加盟品牌風險 選擇不穩定或聲譽差的加盟品牌可能導致失敗 調查加盟品牌的經營理念、品牌聲譽和成功經驗,了解加盟條件和支持
法律風險 不遵守當地法律法規可能導致法律風險 確保自己的經營符合當地法律法規,並與律師合作確保合法性

結論

選擇適合自己的餐飲加盟品牌是開設餐飲店的重要步驟。透過自我評估、市場研究、品牌調查、加盟條件了解和成本控制等方面的考慮,可以幫助您選擇適合自己的餐飲加盟品牌。

在選擇加盟品牌後,還需制定好商業計劃,加盟品牌的成功經驗和品牌支持可以幫助您開創一個成功的餐飲品牌。

 

《餐飲加盟黃金方程式》告訴你如何成功找到精準加盟主!

如果您正在尋找一個成功的加盟品牌,或者是正在考慮開始加盟創業,那麼這篇文章絕對是您需要閱讀的!

在這裡,我們將介紹一個知名加盟顧問王明杰先生所提供的《餐飲加盟黃金方程式》課程。這個課程不僅可以幫助您成功地找到精準的加盟主,還可以分享認證餐飲品牌的行銷招商技巧和相關推廣策略。

在課程中,您將學到三個關鍵要素,以及相關的推廣策略:

引流方法:學習如何找到大量高品質的加盟主,讓您不再為資金困擾。

強力信任:了解如何包裝總店,讓加盟主愛上您。

快速成交:學習讓加盟主無法拒絕成交方法,以及相關的加盟策略。

此外,課程還會贈送價值超過十萬的分享內容,包括總店獲利分析表、粉專線上招商行銷+直播行銷套路SOP等等。這些內容將幫助您更好地了解加盟行業,並且提升您的加盟店的成功機會。

王顧問是一位擁有20年以上擴店經驗的知名加盟顧問。他在餐飲加盟行業擁有廣泛的經驗和知識,並且成功地協助許多知名品牌進行擴展,包括南部知名碳XX里總顧問、7-XX中區區顧問、燦X 3C、家X福等等。

在課程中,您將得到他豐富的經驗分享和實用技巧,讓您更加成功地在餐飲加盟行業中發展。此課程包含線上推廣和線下加盟展的經驗分享,讓您可以事半功倍,更快達成成功!

我們嚴格篩選總部,確保每個加盟商都能獲得可持續發展的利潤,並提供完善的加盟制度和認證,讓大家可以安心地投資並發展事業💰。 ​

領先業界的招商策略和對行業發展的高度關注,將為我們未來的事業成功帶來更多的機會和挑戰。

連鎖加盟顧問王明杰品牌的持續發展,為廣大加盟主們提供更多優質總店選擇👍

​ 如果你也對加入認證總店有疑問,歡迎向我們提出,我們會為您提供最優質的諮詢服務😄。

底下是相關聯絡方式,可以擇一了解更多細節:

 

今年加盟展上的品牌

蜜谷冰品加盟店利潤,墨爾漢堡 MORE加盟店營銷,日十 早午食加盟店經營技巧,蕃茄村加盟店經營指南,紅橘子早午餐加盟店招商政策,吐司男 TOAST MAN加盟店招商方案,喜得 炭火燒三明治加盟店招募計畫,城市漢堡加盟店招募政策,喫飽 早午餐加盟店招募方案,呷飽盒麥味登加盟店招募策略,拉亞漢堡加盟店招募信息,Kiwes Toast & Curry複合式早午餐加盟店招募條件,早安山丘 美好的一天從早點開始餐飲加盟,美式早餐屋加盟說明會,ParliParli帕哩帕哩小餐館加盟評估,晨間廚房加盟風險,藍盤子加盟品牌,千香漢堡品牌加盟,等等weiwei加盟咖啡店, O2 歐兔啡食館加盟餐廳,QBurger 饗樂餐飲早午餐加盟速食店,肉sandwich餐飲加盟評估,蛋餅控加盟流程,宜華手工粉漿蛋餅加盟費用,弘爺漢堡加盟協助,Eat here吃這炭火吐司加盟利潤

其他熱門新知01

余光中:橋跨黃金城  1長橋古堡  一行六人終于上得橋來。迎接我們的是兩旁對立的燈柱,一盞盞古典的玻璃燈罩舉著暖目的金黃。刮面是水寒的河風,一面還欺凌著我的兩肘和膝蓋。所幸兩排金黃的橋燈,不但暖目,更加溫心,正好為夜行人御寒。水聲潺潺盈耳,橋下,想必是魔濤河了。三十多年前,獨客美國,常在冬天下午聽斯麥塔納的《魔濤河》,和德伏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絕未想到,有一天竟會踏上他們的故鄉,把他們宏美的音波還原成這橋下的水波。靠在厚實的石欄上,可以俯見橋墩旁的木架上,一排排都是棲定的白鷗,雖然夜深風寒,卻不見瑟縮之態。遠處的河面倒漾著岸上的燈光,一律是安慰的熟銅爛金,溫柔之中帶著神秘,像什么童話的插圖。  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架在兩岸,原為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于趕赴對岸,反而耽賞風景起來。原來是道路,卻變成了看臺,不但可以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托在波上,背后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你不著。于是你超然世外,不為物拘,簡直是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咱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恒。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恒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但此刻我卻不能在橋上從容覓句,因為已經夜深,十一月初的氣候,在中歐這內陸國家,晝夜的溫差頗大。在呢大衣里面,我只穿了一套厚西裝,卻無毛衣。此刻,橋上的氣溫該只有攝氏六七度上下吧。當然不是無知,竟然穿得這么單薄就來橋上,而是因為剛去對岸山上的布拉格堡,參加國際筆會的歡迎酒會,恐怕戶內太曖,不敢穿得太多。  想到這里,不禁回顧對岸。高近百尺的橋尾堡,一座雄赳赳哥德式的四方塔樓,頂著黑壓壓的楔狀塔尖,暈黃的燈光向上仰照,在夜色中矗然赫然有若巨靈。其后的簇簇尖塔探頭探腦,都擠著要窺看我們,只恨這橋尾堡太近太高了,項背所阻,誰也出不了頭。但更遠更高處,晶瑩天際,已經露出了一角布拉格堡。  “快來這邊看!”首西在前面喊我們。  大家轉過身去,趕向橋心。茵西正在那邊等我們。她的目光興奮,正越過我們頭頂,眺向遠方,更伸臂向空指點。我們趕到她身邊,再度回顧,頓然,全根呆了。  剛才的橋尾堡矮了下去。在它的后面,不,上面,越過西岸所有的屋頂、塔頂、樹頂,堂堂崛起布拉格堡嵯峨的幻象,那君臨全城不可一世的氣勢、氣派、氣概,并不全在巍然而高,更在其千窗排比、橫行不斷、一氣呵成的邐然而長。不知有幾萬燭光的腳燈反照宮墻,只覺連延的白壁上籠著一層虛幻的蛋殼膏,顯得分外晶瑩惑眼,就這么展開了幾近一公里的長夢。奇跡之上更奇跡,堡中的廣場上更升起圣維徒斯大教堂,一簇峻塔修芒畢厲,凌乎這一切壯麗之上,刺進波希米亞高寒的夜空。  那一簇高高低低的塔樓,頭角崢嶸,輪廓矍鑠,把圣徒信徒的禱告舉向天際,是布拉格所有眼睛仰望的焦點。那下面埋的是查理四世,藏的,是六百年前波希米亞君王的皇冠和權杖。所謂布拉格堡(Prazskyhrad)并非一座單純的城堡,而是一組美不勝收目不暇接的建筑,盤盤囗囗,歷六世紀而告完成,其中至少有六座宮殿、四座塔樓、五座教堂,還有一座畫廊。  剛才的酒會就在堡的西北端,一間豪華的西班牙廳(SpanishHall)舉行。慣于天花板低壓頭頂的現代人,在高如三樓的空廳上俯仰睥睨,真是“敞快”。復瓣密蕊的大吊燈已經燦人眉睫,再經四面的壁鏡交相反映,更形富麗堂皇。原定十一點才散,但過了九點,微醺的我們已經不耐這樣的摩肩接踵,胡亂掠食,便提前出走。一踏進寬如廣場的第二庭院,夜色逼人之中覺得還有樣東西在壓迫夜色,令人不安。原來是有兩尊巨靈在宮樓的背后,正眈眈俯窺著我們。驚疑之下,六人穿過幽暗的走廊,來到第三庭院。尚未定下神來,逼人顴額的雙塔早蔽天塞地擋在前面,不,上面;絕壁拔升的氣勢,所有的線條所有的銳角都飛后向上,把我們的目光一直帶到塔頂,但是那嶙峋的斜坡太陡了,無可托趾,而仰瞥的角度也太高了,怎堪久留,所以冒險攀援的目光立刻又失足滑落,直跌下來。  這圣維往斯大教堂起建于一三四四年,朝西這邊的新哥德式雙塔卻是十九世紀末所筑,高八十二公尺,門頂的人瓣玫瑰大窗直徑為十公尺點四,彩色玻璃繪的是創世紀。凡此都是后來才得知的,當時大家辛苦攀望,昏昏的夜空中只見這雙塔肅立爭高,被腳燈從下照明,宛若夢游所見,當然不遑辨認玫瑰窗的主題。  菌西領著我們,在布拉格堡深宮巨寺交錯重疊的光影之間一路向東,摸索出路。她兼擅德文與俄文,兩者均為布拉格的征服者所使用,所以她領著我們問路、點菜,都用德文。其實捷克語文出于斯拉夫系,為其西支,與俄文接近。以“茶”一字為例,歐洲各國皆用中文的發音,捷克文說caj,和俄文chay一樣,是學國語。德文說Tee,卻和英文一樣了,是學閩南語。  在暖黃的街燈指引下,我們沿著灰紫色磚砌的坡道,一路走向這城堡的后門。布拉格有一百二十多萬人口,但顯然都不在堡里。寒寂無風的空氣中,只有六人的笑語和足音,在迤邐的荒巷里隱隱回蕩。巷長而斜,整潔而又干凈,偶爾有車駛過,輪胎在磚道上磨出細密而急聚的聲響,恍若陣雨由遠而近,復歸于遠,聽來很有情韻。  終于我們走出了城堡,回顧堡門,兩側各有一名衛兵站崗。想起卡夫卡的K欲進入一神秘的古堡而不得其門,我們從一座深堡中卻得其門而出,也許是象征布拉格的自由了,現在是開明的總統,也是杰出的戲劇家,哈維爾(VaclavHavel,1936—),坐在這布拉格堡里辦公。  堡門右側,地勢突出成懸崖,上有看臺,還圍著二段殘留的古堞。憑堞遠眺,越過萬戶起伏的屋頂和靜靜北流的魔濤河,東岸的燈火盡在眼底。夜色迷離,第一次俯瞰這陌生的名城,自然難有指認的驚喜,但滿城金黃的燈火,叢叢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盤溫柔而神秘的金輝,令人目暖而神馳,盡管陌生,卻感其似曾相識,直疑是夢境。也難怪布拉格叫做黃金城。  而在這一片高低迤邐遠近交錯的燈網之中,有一排金黃色分外顯赫,互相呼應著凌水而波,正在我們東南。那應該是——啊,有名的查理大橋了。首西欣然點頭,笑說正是。  于是我們振奮精神,重舉倦足,在土黃的宮墻外,沿著織成圖案的古老石階,步下山去。  而現在,我們竟然立在橋心,回顧剛才摸索而出的古寺深宮,忽已矗現在彼岸,變成了幻異蠱人的空中樓閣、夢中城堡。真的,我們是從那里面出來的嗎?這莊周式的疑問,即使問橋下北逝的流水,這千年古都的見證人,除了不置可否的潺潺之外,恐怕什么也問不出來。  2查理大橋  過了兩天,我們又去那座著魔的查理大橋(CharlesBridge,捷克文為Karluvmost)。魔濤河(Moldau,捷克文為Vltava)上架橋十二,只有這條查理大橋不能通車,只可徒步,難怪行人都喜歡由此過橋。說是過橋,其實是游橋。因為橋上不但可以俯觀流水,還可以遠眺兩岸:凝望流水久了,會有點受它催眠,也就是出神吧;而從橋上看岸,不但左右逢源,而且因為夠遠,正是美感的距離。如果橋上不起車塵,更可從容漫步。如果橋上有人賣藝,或有雕刻可觀,當然就更動人。這些條件查理大橋無不具備,所以行人多在橋上流連,并不急于過橋:手段,反而勝于目的。  查理大橋為查理四世(Charles,1316——1376)而命名,始建于一三五七年,直到十五世紀初年才完成。橋長五百二十公尺,寬十公尺,由十六座橋墩支持,全用灰撲撲的砂巖砌成。造橋人是查理四世的建筑總監巴勒(PeterParler):他是哥德式建筑的天才,包括圣維徒斯大教堂及老城橋塔在內,布拉格在中世紀的幾座雄偉建筑都是他的杰作。十七世紀以來,兩側的石欄上不斷加供圣徒的雕像,或為獨像,例如圣奧古斯丁,或為群像,例如圣母慟抱耶酥,或為本地的守護神,例如圣溫塞斯拉斯(Wenceslas),等距對峙,共有三十一組之多,連像座均高達兩丈,簡直是露天的天主教雕刻大展。  橋上既不走車,十公尺石磚鋪砌的橋面全成了步道,便顯得很寬坦了。兩側也有一些攤販,多半是賣河上風光的繪畫或照片,水準頗高,不然就是土產的發夾胸針、項鏈耳環之類,造型也不俗氣,偶爾也有俄式的木偶或荷蘭風味的瓷器街屋。這些小貨攤排得很松,都持出營業執照,而且一律不放音樂,更不用擴音器。音樂也有,或為吉他、提琴,或為爵士樂隊,但因橋面空曠,水聲潺潺,即使熱烈的爵士樂薩克斯風,也迅隨河風散去。一曲既罷,掌聲零落,我們不忍,總是向倒置的呢帽多投幾枚銅幣。有一次還見有人變戲法,十分高明。這樣悠閑的河上風俗,令我想起“清明上河圖”的景況。  行人在橋上,認真趕路的很少,多半是東張西望,或是三五成群,欲行還歇,仍以年輕人為多。人來人往,都各行其是,包括情侶相擁而吻,公開之中不失個別的隱私。若是獨游,這橋上該也是旁觀眾生或是想心亭最佳的去處。  河景也是大有可觀的,而且觀之不厭。布拉格乃千年之古城,久為波希米亞王國之京師,在查理四世任羅馬皇帝的歲月,更貴為帝都,也是十四世紀歐洲有數的大城。這幸運的黃金城未遭兵燹重大的破壞,也絕少礙眼的現代建筑齟齬其間,因此歷代的建筑風格,從高雅的羅馬式到雄渾的哥德式,從巴洛克的宮殿到新藝術的陰道,均得保存迄今,乃使布拉格成為一具體而巨“的建筑史住物館,而布拉格人簡直就生活在藝術的傳統里。  站在查理大橋上放眼兩岸,或是徜徉在老城廣場,看不盡哥德式的樓塔黛里帶青,凜凜森嚴,猶似戴盜披甲,在守衛早陷落的古城。但對照這些冷肅的身影,滿城卻千門萬戶,熱鬧著橙紅屋頂,和下面,整齊而密切的排窗,那活潑生動的節奏,直追莫札特的快板。最可貴的,是一排排的街屋,甚至一棟棟的宮殿,幾乎全是四層樓高,所以放眼看去,情韻流暢而氣象完整。  橋墩上灑著不少白鷗,每逢行人喂食,就紛紛飛起,在石欄邊穿梭交織。行人只要向空中拋出一片面包,尚未落下,只覺白光一閃,早已被敏捷的黃喙接了過去。不過是幾片而已,竟然召來這許多素衣俠高來高去,翻空躡虛,展露如此驚人的輕功。  3黃金巷  布拉格堡一探,猶未盡興。隔一日,茵西又領了我們去黃金巷(Zlataulicka)。那是一條令人懷古的磚道長巷,在堡之東北隅,一端可通古時囚人的達利波塔,另一端可通白塔。從堡尾的石階一路上坡,入了古堡,兩個右轉就到了。巷的南邊是伯爾格瑞夫宣,北邊是碉堡的石壁,古時厚達一公尺。壁壘既峻,宮墻又高,黃金巷蜷在其間,有如狹谷,一排矮小的街屋,蓋著瓦頂,就勢貼靠在厚實的堡壁上。十六世紀以后,住在這一排陋屋里的,是號稱神槍手(sharpshooers)的炮兵,后來金匠、裁縫之類也來此開鋪。相傳在魯道夫二世之前,這巷里開的都是煉金店,所以叫做黃金巷。  如今這些矮屋,有的漆成土紅色,有的漆成淡黃、淺灰,蜷縮在斜覆的紅瓦屋頂下,令人幻覺,怎么走進童話的插圖里來了?這條巷子只有一百三十公尺長,但其寬度卻不規則,闊處約為窄處的三倍。走過窄處,張臂幾乎可以觸到兩邊的墻壁,加以居矮門低,墻壁的顏色又涂得稚氣可掬,乃令人覺其可親可愛,又有點不太現實。進了門去,更是屋小如舟,只要人多了一點,就會摩肩接踵,又仿佛是擠在電梯間里。  炮兵和金匠當然都不見了。興奮的游客探頭探腦,進出于迷你的玩具店、水晶店、書店、咖啡館,總不免買些小紀念品回去。最吸引人的一家在淺綠色的墻上釘了一塊細長的銅牌,上刻”佛朗慈·卡夫卡屋“,頗帶梵谷風格的草綠色門楣上,草草寫上”二十二號“。里面是一間極小的書店,除了陳列一些卡夫卡的圖片說明,就是賣書了。我用七十克朗(crown,捷克文為korun,與臺幣等值)買到一張布拉格的”漫畫地圖“,十分得意。  ”漫畫地圖“是我給取的綽號,因為正規地圖原有的抽象符號,都用漫畫的筆法,簡要明快地繪成生動的具象:其結果是地形與方位保持了常態,但建筑與行人、街道與廣場的比例,卻自由縮放,別有諧趣。  黃金巷快到盡頭時,有一段變得更窄,下面是灰色的石磚古道,上面是蒼白的一線陰天,兩側是削面而起的墻壁,縱橫著斑駁的滄桑。行人走過,步聲跫然,隱蔽之中別有一種隔世之感。這時光隧道通向一個空落落的天井,三面圍著鐵灰的厚墻,只有幾扇封死了的高窗。顯然,這就是古堡的盡頭了。  寒冷的岑寂中,我們圍坐在一柄夏天的涼傘下,捧喝著咖啡與熱茶取暖。南邊的石城墻上嵌著兩扇木門,灰褐而斑駁,也是封死了的。門上的銅環,上一次是誰來叩響的呢,問滿院的寂寞,所有的頑石都不肯回答。我們就那么坐著,似乎在傾聽六百年古堡隱隱的耳語,在訴說一個灰頹的故事。若是深夜在此,查理四世的鬼魂一聲咳嗽,整座空城該都有回聲。而透過窄巷,仍可窺見那一頭的游客來往不絕,恍若隔了一世。  4猶太區  凡愛好音樂的人都知道,布拉格是斯麥塔納和德伏乍克之城。同樣,文學的讀者也都知道,卡夫卡,悲哀的猶太天才,也是在此地誕生,寫作,度過他一生短暫的歲月。  悲哀的猶太人在布拉格,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斯拉夫人來得最早,在第五世紀便住在今日布拉格堡所在的山上了。然后在第十世紀來了亞伯拉罕的后人,先是定居在魔濤河較上游的東岸,十三世紀中葉更在老城之北,正當魔濤河向東大轉彎處,以今日”猶太舊新教堂“(Staronovasyngoga)為中心,發展出猶太區來。盡管猶太人納稅甚豐,當局對他們的態度卻時竟時青,而布拉格的市民也很不友善,因此猶太人沒有公民權,有時甚至遭到迫遷。直到一八四八年,開明的哈布司堡朝皇帝約瑟夫二世(JosephⅡ)才賦予公民權。猶太人為了感恩,乃將此一地區改稱”約瑟夫城“(Jlsefoy),一直沿用迄今。  這約瑟夫城圍在布拉格老城之中,乃布拉格最小的一區,卻是游客必訪之地。茵西果然帶我們去一游。我們從地鐵的佛羅倫斯站(Florenc)坐車到橋站(Miustek),再轉車到老城站(Staromestska),沿著西洛卡街東行一段,便到了老猶太公墓。從西洛卡街一路蜿蜒到利斯托巴杜街,這一片凌亂而又荒蕪的墓地呈不規則的Z字形。其間的墓據說多達一萬二千,三百多年間的葬者層層相疊,常在古墓之上堆上新土,再葬新鬼。最早的碑石刻于一四三九年,死者是詩人兼法學專家阿必多·卡拉,最后葬此的是摩西·貝克,時在一七八七年。由于已經墓滿,”死無葬身之地“,此后的死者便葬去別處。  那天照例天陰,冷寂無風,進得墓地已經半下午了。葉落殆盡的枯樹林中,飄滿蝕黃銹赤的墓地上,盡堆著一排排一列列的石碑,都已半陷在土里,或正或斜,或傾側而欲倒,或人土已深而只見碑頂,或出土而高欲與人齊,或交肩疊背相傳相倚,加以光影或迎或背,碑形或方或三角或繁復對稱,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石面的浮雕古拙而蒼勁,有些花紋圖案本身已恣肆淋漓,再歷經風霜雨鷹天長地久的侵蝕,半由人雕鑿半由造化磨練,終于斑駁陸離完成這滿院的雕刻大展,陳列著三百多年的生老病死,一整個民族流浪他鄉的驚魂擾夢。  我們走走停停,憑吊久之,徒然猜測碑石上的希伯萊古文刻的是誰何的姓氏與行業,不過發現石頭的質地亦頗有差異;其中石紋粗獷、蒼青而近黑者乃是砂巖,肌理光潔、或白皙或淺紅者應為大理石,砂巖的墓碑年代古遠,大理石碑當較晚期。  ”這一大片迷魂石陣,“轉過頭去我對天恩說,”可稱為布拉格的碑林。“  ”一點也不錯,“天恩走近來,”可是怎么只有石碑,不見墳墓?“  茵西也走過來,一面翻閱小冊子,說道:”據說是石上填土,土上再立碑,共有十層之深。“  ”真是不可思議,“隱地也拎著相機,追了上來。四顧不見邦綬,我存和我問首西,茵西笑答:  ”她在外面等我們呢。她說,黃昏的時候莫看墳墓。“  經此一說,大家都有點惴惴不安了,更覺得墓地的陰森加重了秋深的蕭瑟。一時眾人截然面對群碑,天色似乎也暗了一層。  ”擾攘一生,也不過留下一塊頑石。“天恩感嘆。  ”能留下一塊碑就不錯了,“茵西說。”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在這一帶殺害了七萬多猶太人。這些冤魂在猶太教堂的紀念墻上,每個人的名字和年份只占了短短窄窄一小行而已——“  ”真的啊?“隱地說。”在哪里呢?“  ”就在隔壁的教堂,“茵西說。”跟我來吧。“  墓地入口處有一座巴洛克式的小教堂,叫做克勞茲教堂(KlausSynagogue),里面展出古希伯萊文的手稿和名貴的版書,但令人低徊難遣的,卻是樓上收集的兒童作品。那一幅幅天真爛漫的素描和水彩,線條活潑,構圖單純,色調生動,在稚拙之中流露出童真的淘氣、諧趣。觀其潛力,若是加以培養,未必不能成就來日的米羅或克利。但是,看過了旁邊的說明之后,你忽然笑不起來了。原來這些孩子都是納粹占領期間關在泰瑞辛(Terezin)集中營里的小俘虜。當別的孩子在唱兒歌看童話,他們卻擠在窒息的貨車廂里,被押去令人哈咳而絕的毒氣室,那滅族的屠場。  腳步沉重,心情更低沉,我們又去南邊的一座教堂。那是十五世紀所建的文藝復興式古屋,叫平卡斯教堂(PinkasSynagogue),正在翻修。進得內堂,迎面是一股悲肅空廓的氣氛,已經直覺事態嚴重。窗高而小,下面只有一面又一面石壁,令人絕望地仰面窺天,呼吸不暢,如在地牢。高峻峭起的石壁,一幅連接著一幅,從高出人頭的上端,密密麻麻,幾乎是不留余地,令人的目光難以舉步,一排排橫刻著死者的姓名和遇難的日期,名字用血的紅色,死期用訃聞的黑色,一直排列到墻角。我們看得眼花而鼻酸。湊近去細審徐讀,才把這滅族的浩劫一一還原成家庭的噩耗。我站在刀部的墻下,發現竟有心理學家佛洛依德的宗親,是這樣刻的:  FREUDArtur17.V1887—1.X1944Flora24.Ⅱ1893——1.X1944  這么一排字,一個悲痛的極短裙,就說盡了這對苦命夫妻的一生。丈夫阿瑟·佛洛依德比妻子芙羅拉大六歲,兩人同日遇難,均死于一九四四年十月一日,丈夫五十七歲,妻子五十一歲,其時離大戰結束不過七個月,竟也難逃劫數。另有一家人與漢學家佛朗科同姓,刻列如下:  FRANKLleo28.11904——26.X1942Olga16.Ⅲ1910—26.X1942Pavel2.W1938—26.X1942  足見一家三口也是同日遭劫,死于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爸爸利歐只有三十八歲,媽媽娥佳只有三十二歲,男孩巴維才四歲呢。僅此一幅就摩肩接踵,橫列了近二百排之多,幾乎任挑一家來核對,都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去,偶有例外,也差得不多。在接近墻腳的地方,我發現佛來歇一家三代的死期:  FLEISCHERAdolf15.X1872——6.Ⅵ1943Hermina20.Ⅶ1874—18.Ⅶ1943Oscar29.Ⅳ1902—28.Ⅳ1942Gerda12.Ⅳ1913-28.Ⅳ1942Jiri23.X1937-28.Ⅳ1942  根據這一串不祥數字,當可推測祖父阿道夫死于一九四三年六月六日,享年(恩年?)七十一歲,祖母海敏娜比他晚死約一個半月,恩年六十九歲:那一個半月她的悲慟或憂疑可想而知。至于父親奧斯卡,母親葛兒妲,孩子吉瑞,則早于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同時殞命,但祖父母是否知道,僅憑這一行半行數字卻難推想。  我一路看過去,心亂而眼酸,一面面石壁向我壓來,令我窒息。七萬七千二百九十七具赤裸裸的尸體,從耄耋到稚嬰,在絕望而封閉的毒氣室巨墓里扭曲著掙扎著死去,千肢萬骸向我一鏟鏟一車車拋來投來,將我一層層一疊疊壓蓋在下面。于是七萬個名字,七萬不甘冤死的鬼魂,在這一面面密麻麻的哭墻上一起慟哭了起來,滅族的哭聲、喊聲,夫喊妻,母叫子,祖呼孫,那樣高分貝的悲痛和怨恨,向我衰弱的耳神經洶涌而來,歷史的余波回響卷成滅頂的大漩渦,將我卷進……我聽見在戰爭的深處母親喊我的回聲。  南京大屠殺,重慶大轟炸,我的哭墻在何處?眼前這石壁上,無論多么擁擠,七萬多猶太冤魂總算已各就各位,丈夫靠著亡妻,夭兒偎著生母,還有可供憑吊的方寸歸宿。但我的同胞族人,武士刀夷燒彈下那許多孤魂野鬼,無名無姓,無宗無親,無碑無墳,天地間,何曾有一面半面的哭墻供人指認?  5卡夫卡  今日留居在布拉格的猶太人,已經不多了。曾經,他們有功于發展黃金城的經濟與文化,但是往往贏不到當地捷克人的友誼。最狠的還是希特勒。他的計劃是要”徹底解決“,只保留一座”滅族絕種博物館“,那就是今日幸存的六座猶太教堂和一座猶太公墓。  德文與捷克文并為捷克的文學語言。里爾克(R.M.Rilke,1875——1926)、費爾非(FranzWerfel,1890—1945)、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同為誕生于布拉格的德語作家,但是前二人的交游不出猶太與德裔的圈子,倒是猶太裔的卡夫卡有意和當地的捷克人來往,并且公開支持社會主義。  然而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卡夫卡始終突不破自己的困境,注定要不快樂一生。身為猶太種,他成為反猶太的對象。來自德語家庭,他得承受捷克人民的敵視。父親是殷商,他又不見容于無產階級。另一層不快則由于厭恨自己的職業:他在”勞工意外保險協會“一連做了十四年的公務員,也難怪他對官僚制度的荒謬著墨尤多。  此外,卡夫卡和女人之間亦多矛盾:他先后訂過兩次婚,都沒有下文。但是一直壓迫著他、使他的人格扭曲變形的,是他那壯碩而獨斷的父親。在一封沒有寄出的信里,卡夫卡怪父親不了解他,使他喪失信心,并且產生罪惡感。他父親甚至罵他做”蟲豸“(einungeziefer)。緊張的家庭生活,強烈的宗教疑問,不斷折磨著他。在《審判》、《城堡》、《變形記》等作品中,年輕的主角總是遭受父權人物或當局誤解、誤判、虐待,甚至殺害。  就這么,這苦悶而焦慮的心靈在晝魘里徘徊夢游,一生都自困于布拉格的迷宮,直到末年,才因肺病死于維也納近郊的療養院。生前他發表的作品太少,未能成名,甚至臨終都囑友人布洛德(MaxBrod)將他的遺稿一燒了之。幸而布洛德不但不聽他的,反而將那些杰作,連同三千頁的日記、書信,都編妥印出。不幸在納粹然后是共產黨的政權下,這些作品都無法流通。一九三一年,他的許多手稿被蓋世太保沒收,從此沒有下文。后來,他的三個姊妹都被送去集中營,慘遭殺害。  直到五十年代,在卡夫卡死后三十年,他的德文作品才譯成了捷克文,并經蘇格蘭詩人繆爾夫婦(EdwinandWillaMuir)譯成英文。  布拉格,美麗而悲哀的黃金城,其猶太經驗尤其可哀。這金碧輝煌的文化古都,到處都聽得見卡夫卡咳嗽的回聲。最富于市井風味歷史趣味的老城廣場(Staromestskenamesti),有一座十八世紀洛可可式的金斯基宮,卡夫卡就在里面的德文學校讀過書,他的父親也在里面開過時裝配件店。廣場的對面,還有卡夫卡藝廊。猶太區的入口處,梅索街五號有卡夫卡的雕像。許多書店的櫥窗里都擺著他的書,掛著他的畫像。  畫中的卡夫卡濃眉大眼,憂郁的眼神滿含焦灼,那一對瞳仁正是高高的獄窗,深囚的靈魂就攀在窗口向外窺探。黑發蓄成平頭、低壓在額頭上。招風的大耳朵突出于兩側,警醒得似乎在收聽什么可疑、可驚的動靜。挺直的鼻梁,輪廓剛勁地從眉心削落下來,被豐滿而富感性的嘴唇托個正著。  布拉格的迷宮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場惡夢,最后這惡夢卻回過頭來,為這座黃金城加上了桂冠。  6遭竊記  布拉格的地鐵也叫Metro,沒有巴黎、倫敦的規模,只有三線,卻也干凈、迅疾、方便,而且便宜。令人吃驚的是:地道挖得很深,而自動電梯不但斜坡陡峭,并且移得很快,起步要是踏不穩準,同時牢牢抓住扶手,就很容易跌跤。梯道斜落而長,分為兩層,每層都有五樓那么高。斜降而下,雖無滑雪那么迅猛,勢亦可驚。俯沖之際,下瞰深谷,令人有伊于胡底之憂。  布城人口一百二十多萬,街上并不顯得怎么熙來攘往,可是地鐵站上卻真是擠,也許不是那么擠,而是因為電梯太快,加以一邊俯沖而下,另一邊則仰昂而上,倍增交錯之勢,令人分外緊張。尖峰時段,車上摩肩擦背,就更擠了。  我們一到布拉格,駐捷克代表處的謝新平代表伉儷及黃顧問接機設宴,席間不免問起當地的治安。主人笑了一下說:”倒不會搶,可是扒手不少,也得提防。“大家松了一口氣,隱地卻說:”不搶就好。至于偷嘛,也是憑智慧——“逗得大家笑了。  從此我們心上有了小偷的陰影,尤其一進地鐵站,向導茵西就會提醒大家加強戒備。我在國外旅行,只要有機會搭地鐵,很少放過,覺得跟當地中、下層民眾擠在一起,雖然說不上什么”深入民間“,至少也算見到了當地生活的某一橫剖面,能與當地人同一節奏,總是值得。  有一天,在布拉格擁擠的地鐵車上,見一干瘦老者聲色頗厲地在責備幾個少女,老者手拉吊環而立,少女們則坐在一排。開始我們以為那滔滔不絕的斯拉夫語,是長輩在訓晚輩,直到一位少女赧赧含笑站起來,而老者立刻向空位上坐下去,才恍然他們并非一家人,而是老者責罵年輕人不懂讓座,有失敬老之禮。我們頗有感慨,覺得那老叟能理直氣壯地當眾要年輕人讓座,足見古禮尚未盡失,民風未盡澆薄。不料第二天在同樣滿座的地鐵車上,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像是中學生模樣,竟然起身讓我,令我很感意外。不忍辜負這好孩子的美意,我一面笑謝,一面立刻坐了下去。那孩子”日行一善“,似乎還有點害羞,竟然半別過臉去。這一幕給我的印象至深,迄今溫馨猶在心頭。這小小的國民外交家,一念之仁,贏得游客由衰的銘感,勝過了千言不慚的觀光手冊。苦難的波希米亞人,一連經歷了納粹等許多凌虐折磨,竟然還有這么善良的子弟,令人對”共產國家“不禁改觀。  到布拉格第四天的晚上,我們乘地鐵四旅館。車到共和廣場站(MamestiRepublicky),五個人都已下車,我跟在后面,正要跨出車廂,忽聽有人大叫”錢包!錢包!“聲高而情急。等我定過神來,隱地已沖回車上,后面跟著茵西。車廂里一陣驚愕錯亂,只聽見隱地說:”證件全不見了!“整個車廂的目光都猬聚在隱地身上,看著他抓住一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抓住那老人手上的棕色提袋,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這時的車門已自動合上。透過車窗,邦媛、天恩、我存正在月臺上惶惑地向我們探望。車動了。茵西向他們大叫:”你們先回旅館去!“列車出了站,加起速來。那被搜的老人也似乎一臉惶惑,拎著看來是無辜的提包。茵西追問隱地災情有多慘重,我在心亂之中,只朦朦意識到”證件全不見了!“似乎比丟錢更加嚴重。忽然,終站佛羅倫斯到了。隱地說:”下車吧!“茵西和我便隨他下車。我們一路走回旅館,途中隱地檢查自己的背包,發現連美金帶臺幣,被扒的錢包里大約值五百多美金。”還好,“他最后說,”大半的美金在背包里。臺灣的身分證跟簽帳卡一起不見了,幸好護照沒丟。不過——“  ”不過怎么?“我緊張地問道。  ”被扒的錢包是放在后邊褲袋里的,“隱地嘖嘖納罕。”袋是鈕扣扣好的,可是錢包扒走了,鈕扣還是扣得好好的。真是奇怪!“  茵西和我也想不通。我笑說:”恐怕真有三只手——一手解鈕,一手偷錢,第三只再把鈕扣上。“  知道護照還在,余錢無損,大家都好了一口氣。我忽然大笑,指著隱地說:”都是你,聽謝代表說此地只偷不搶,別人都沒開口,你卻搶著說:‘偷錢要靠智慧,也是應該。’真是一語成讖!“  緣短情長  捷克的玻璃業頗為悠久,早在十四世紀已經制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亞的雕花水晶,更廣受各國歡迎。在布拉格逛街,最誘惑人的是琳瑯滿目的水晶店,幾乎每條街都有,有的街更一連開了幾家。那些彩杯與花瓶,果盤與吊燈,不但造型優雅,而且色調清純,驚艷之際,觀賞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覺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宮,唉,七彩的夢。醒來的時候,那夢已經包裝好了,提在你的袋里,相當重呢,但心頭卻覺得輕快。何況價錢一點也不貴:臺幣三兩百元就可以買到小巧精致,上千,就可以擁有高貴大方了。  我們一家家看過去,提袋愈來愈沉,眼睛愈來愈亮。情緒不斷上升。當然,有人不免覺得貴了,或是擔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興的四字訣來鼓舞士氣:  昨天大窮  后天大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大家覺得有趣,就一齊念將起來,真的感到理直氣壯,愈買愈順手了。  捷克的觀光局要是懂事,應該把我這”勸購曲“買去宣傳,一定能教無數守財奴解其嗇羹。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賴。紀念品店里可以買到彩繪的漆盒,玲瓏鮮麗,令人撫玩不忍釋手。兩三千元就可以買到精品。有一盒繪的是天方夜譚的魔毯飛行,神奇富麗,美不勝收,可惜我一念吝嗇,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惱“之譏。  還有一種俄式木偶,有點像中國的不倒翁,繪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鮮艷若俄國畫家夏高(MarcChagall)的畫面。櫥窗里常見這村姑成排站著,有時多達十一二個,但依次一個比一個要小一號。仔細看時,原來這些胖妞都可以齊腰剝開,里面是空的,正好裝下小一號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們去看了莫札特的歌劇《唐喬凡尼》(DonGiovanul),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札特生于薩爾斯堡,死于維也納,但他的音樂卻和布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過那黃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為了《唐喬凡尼》的世界首演。那富麗而飽滿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譜成,樂隊簡直是現看現奏。莫扎特親自指揮,前臺與后臺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喬凡尼》在維也納卻不很受歡迎,所以莫札特對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為紀念莫札特逝世兩百周年,布拉格的國家木偶劇場(NationalMarionetteTheatre)首次演出《唐喬凡尼》,不料極為叫座,三年下來,演了近七百場,觀眾已達十一萬人。我們去的那夜,也是客滿。那些木偶約有半個人高,造型近于漫畫,幕后由人拉線操縱,與音樂密切配合,而舉手投足,彎腰扭頭,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動作在突兀之中別有諧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間。  臨行的上午,別情依依。隱地、天思、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橋。清冷的薄陰天,河風欺面,只有七八度的光景。橋上眾藝雜陳,行人來去,仍是那么天長地久的市并閑情。想起兩百年前,莫扎特排練罷《唐喬凡尼》,沿著栗樹掩映的小蒼一路回家,也是從查理大橋,就是我正踏著的這座友磚古橋,到對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濃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里爾克的腳步聲也在這橋上橐橐踏過,感動之中更覺得離情漸濃。  我們提著在橋頭店中剛買的木偶;隱地和天恩各提著一個小卓別林,戴高帽,揮手杖,蓄黑髭,張著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則是大眼睛翹鼻子的木偶皮諾丘,也是人見人愛。  沿著橋尾斜落的石級,我們走下橋去,來到康佩小村,進了一家叫”金剪刀“的小餐館。店小如舟,掩映著白紗的窗景卻精巧如畫,菜價只有臺北的一半。這一切,加上戶內的溫暖,對照著河上的凄冽,令我們懶而又賴,像古希臘耽食落拓棗的浪子,流連忘歸。尤其是隱地,盡管遭竊,對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問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語氣恬淡而雋永:”完全是緣分,“隱地說。”錢包跟我已經多年,到此緣盡,所以分手。至于那張身分證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個自我,潛意識里要永遠留在布拉格城。“  看來隱地經此一幼,境界日高。他已經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學家了,偷,而能得手,是聰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于是我們隨智者過橋,再過六百年的查理大橋。(www.lz13.cn)白鷗飛起,回頭是岸。  一九九五年一月 余光中散文_余光中的詩 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的詩分頁:123

其他熱門新知02

遲子建:白雪的墓園  父親去世的日子離除夕僅有一月之差。父親沒能過去年,可我們必須要過這個年。要排解對一個人的哀思,尤其是父親,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們辦完喪事后連話都很少說,除非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誰還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盤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樣怎么也擺脫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捱著。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爐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爐蓋有燒紅的地方了,可室內的一些墻角還掛著白霜。我的臉被爐火烤得發燙。我握著爐鉤子,不住地捅火。火苗像一群金發小矮人一樣甩著胳膊有力地踏著腳跳舞,好像它們生活在一個原始部落中一樣,而火星則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在爐壁周圍飛旋。爐火燃燒的聲音使我非常懷念父親。  我不愿意離開火爐,我非常恐懼到外面去,那些在蒼白的寒氣中晃來晃去的人影大都是緊張忙年的人們,碰上他們的滿面喜氣該怎么辦呢?火爐砌在廚房的西北角,它走兩面火墻,可以給兩個房間供暖。廚房有一條長長的走廊,直通向門口,因為廚房里沒有另開窗戶,所以只能借著走廊盡頭門上端的幾塊玻璃見見天光。光線艱難地沿著走廊爬行,往往爬到火爐邊緣就精疲力竭了,所以火爐周圍很少能接受到天光的愛撫,但爐火的光亮卻彌補了這一缺憾,火爐周圍的墻和爐壁以及那一塊青色的水泥地,在冬季里總是微微地泛著爐火乳黃的光暈,好像它們被泡在黃昏中一樣。  母親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她還不到五十,頭發仍是烏色的,看見她的頭發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過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大放悲聲。她很少哭,有時哭也是無聲的,這種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們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時候,年前的這段時光中,母親常常是踏著縫紉機為我們做新衣裳,那種好聽的“嗒嗒嗒”的聲音就像割麥子一樣。那時候廚房里總是熱氣騰騰,一會兒蒸年糕了,一會兒又用大鍋燒水洗衣裳了,乳白的水汽云霧般地涌動,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親撞上了我們,或者我們撞上了母親,無論誰撞了誰都要樂一陣子。  姐姐從靠近火爐的房間中歪著身子出來咳了幾聲,從她的咳聲中我知道她剛才哭過。她是我們家老大,父親的去世使她的擔子更重了一些。她啞著嗓子問我: “你老是站在爐子這兒干嗎?”“燒火。”我說。“燒火用不著看著,讓它自己著。” 姐姐說完就回屋了。  我站在火爐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總是閃現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父親睡在墓園里,現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父親現在睡著的地方是我小時候進山最害怕的地方,那時候我去采都柿和越橘總是繞過那片地方,因為那里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憂傷。現在那里終于成為父親的墓園,我才明白懸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為那里會成為收留我親人的地方。現在它成了父親的墓園,我才不害怕經過那里,我才心平氣和地第一次認真觀察那里的景色:那里地勢較高,背后有一個平緩的山坡,山坡上長著稀疏的樟子松。而坡下,也就是墓園四周卻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葉松,它們全都直直地臥在豐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輕的樹木。再過百年,這些樹木蔚為壯觀的時候可能會使墓園看上去十分古老,它們的環繞將使靈魂越來越寧靜。站在墓園朝山下望,可以看見小路和平緩下降的山勢。樹木好像在一點點地矮下去,矮到盡頭的時候就出現了房屋和草灘,以及草灘盡頭的太陽和月亮。  爐火越來越旺了,我仿佛看見父親正推開走廊盡頭的門,微笑著朝我走來。從他去世的那時起,這種幻覺就一直存在。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出手撫了撫我的肩膀。我握著爐鉤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墓園的情景又銳利地再現。我知道父親根本不在這間房子里,可我又像是每時每刻都見到他似的。死亡竟是這般盛氣凌人。墓園,我這樣想著回頭望了望幽暗的走廊,你現在真的成了我父親的安樂窩了嗎?  弟弟從火爐西側最小的一間房子里走出來,走到我身旁。他黑著臉,一聲不吭地爭著搶我手中的爐鉤子,他也想來燒火。我把爐鉤子讓給他,他站在火爐那兒,用爐鉤子輕輕地敲著爐蓋。他對我說:“你進屋吧,我來燒火。”“燒火用不著看著。”我重復姐姐對我說過的話。他抬頭看看我,我知道他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他也要找一種活兒來排遣哀思,我就再也沒有多說什么。  我走進姐姐的房間。從這個房間的窗口可以望見后菜園。天色仍然灰白,有幾只鳥在菜園邊緣的障子上跳來跳去。  “咱媽還沒起來?”姐姐懨懨地問我。  “沒有。”我說。  “這個年怎么過呢?”姐姐嘆息了一聲。  “是啊。”我一籌莫展。  “你說咱媽過年那天會不會哭呢?”她很擔憂地問。  “不會吧,她是知書達禮的。”我雖然這樣說,但心里還是沒底。  “我們單位的李洪玲,她爸爸和咱爸一樣得同樣的病死了,比咱爸早死五天。她媽媽現在天天在家哭,動不動就沖李洪玲喊:‘快去車站接你爸爸回家,你爸爸回來了!’弄得全家人都神經緊張。”姐姐說。  “咱媽不會的。”我說,“她是個明白人。”  “可她今天連話都不愿意說。”  “過幾天就會好的。”我站在窗前,朝菜園望著。園子中的雪因為一個冬天也無人涉足,所以顯得格外寧靜。雪地之外用障子間隔而成的小路上,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影晃來晃去。路后面的幾幢房屋的門前已經有掛燈籠的人家了,忙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我的眼前又一次地出現墓園的情景,那里的白雪、樹木和天空中的云霓,那里的風和墓前的供桌,一切都那么使人夢魂縈繞。我很想再回到廚房的火爐那兒去燒火,因為那里的溫暖和光線很適宜回首往事。  我轉回身,朝廚房走去。這時我突然聽見母親的房門響動的聲音,接著我聽見弟弟扔爐鉤子的聲音,他似乎是追著母親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開,我們都怕這樣,所以母親一出門總得有人裝做無意地出去跟蹤。我的心絞了一下。我站在弟弟剛才站過的地方,撿起爐鉤子,掀開爐蓋,看看爐子里全是一塊塊火紅的木炭,就又添了幾塊柴火,爐膛里便迅速地響起一串噼哩啪啦地燃燒的聲音。火苗旺盛得不住地舔著爐蓋,使爐蓋微微顫動,爐蓋被燒紅的面積越來越大了,好像爐子在不停地喝酒,漸漸地醉了似的。  我心事重重地等待母親和弟弟快點回來,這種等待像推心一樣的難受。不一會兒,弟弟先開門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只竹筐,里面裝滿了碗和盤子。他神色有些喜悅,把竹筐放在墻角后神秘地走過來對我說:“咱媽想過年了,她去倉房里收拾過年用的東西。”我如釋重負。果然,母親很快從門外進來了,她的一只手里提著袋面粉,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捆被凍得又白又直的生蔥,她把它們放在鍋臺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態。  我趕緊把水壺添滿水,掀開爐圈,將水壺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溫水,這種懂事的做法會使母親欣慰的。  母親把我們姊妹幾個叫到一起,向我們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為腿勤,大多是搞“采買”,醬油、醋、筷子、香、雞蛋、豬肉等等的東西一律歸他來買;而姐姐要搞“內務”,拆洗被褥、掃塵、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雖說是個女孩,但干細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臟水、打掃院子、劈拌子、歸置倉房中的雜物這一類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氣,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這些戶外的活于我來講還是一種獎賞呢。母親一旦活起來,我們也就跟著活起來了。母親吩咐活兒的時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著圓圓的一點紅色,就像一顆紅豆似的,那是父親咽氣的時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長出來的東西。我總覺得那是父親的靈魂,父親真會找地方。父親的靈魂是紅色的,我確信他如今棲息在母親的眼睛里。  布置完活兒,母親又對弟弟說:“往年當買的鞭炮、掛錢、對聯和紙燈籠今年一律不買了。”“我知道。”弟弟低下頭沉沉地說。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內忌諱招搖這些喜慶色彩太濃的東西,我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這種不同尋常的風俗。看來有父親和沒父親就是不一樣,我的心陡地凄涼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親面前落淚,只能干憋著,癡癡地想著山上的墓園,墓園的白雪和那種無法形容的寧靜之氣。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親的注意了,她喚了一聲我的乳名,然后對我們說:“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掉一滴眼淚。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別人家打著鬧著在一起一輩子都值得,我知足了。傷心雖是傷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來,就隨他去吧。你們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親了,將來的路都得自己走。你們爸爸活著時待你們都不薄,又不是沒受過父愛,也該知足了。” 母親說完話,就返身進廚房干活去了。我們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趕緊行動起來。  我擔著鐵桶朝水井走去。水井在我們家的西北方向,選擇最近的路線也要繞過七八幢房屋才能到達那里。路上的雪可不像園子中的那么豐厚和完整,由于人來人往的緣故,雪東一塊西一塊像補丁一樣顯眼地貼在路上,路上還有牲口的糞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這樣的路上心里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天色非常蒼白,如果不到黃昏時刻,連西邊天上那一帶隱隱約約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頭走著,因為這一帶路線我熟悉得閉著眼睛都可以行走,偶爾碰上兩三個長輩的大娘和嬸子,她們大都一開口就喚著我的乳名直直地問:“你媽有心過年嗎?”“有心。”我稍稍抬頭望一望她們,接著又垂頭朝前走。繞到井臺時,才發現那里挑水的人比往日多了。挑水的大多是男人,他們很自覺地排著隊,但是見我來了,他們全都熱情地讓我先打。我執拗地謝絕著,因為我覺得他們是在可憐我剛剛沒了父親,我不愿意接受這種同情,所以我怎么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這些男人身后默默排著隊,我的腳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現著一種乳黃的色彩,我就像踩著一大塊奶酪一樣。我不敢看這些男人的臉,因為他們容易使我想起父親。父親在世時,也是排在他們身后的一員。那時候這些男人在一起時有說有笑,現在因為我排在后面,他們都沉默無語。我只聽見吱吱的搖水聲和嘩嘩的倒水聲以及許多男人的腳步像螞蟻一樣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聲,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這單調的動蕩之下潛藏著的深深的寂靜和寒冷。這真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我又憶起了母親眼里那顆鮮潤的紅豆。這時我腳邊的兩只水桶突然發出一陣狂飲的聲音,原來前面的人把水先例進我桶里了,我只好退出隊伍,擔起兩只桶搖搖晃晃地離開井臺。離人群遠了的時候,我才敢捧出眼淚。我哭是因為他們狠狠地同情了我,我受不了。由于哭泣我的倔勁就給提上來了,倔勁一上來力氣也就壯了起來,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門口了。我把水擔進廚房,廚房里有霧蒙蒙的水汽,母親正守著一只大盆洗涮碗碟,而姐姐則蒙著一塊頭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掃塵。母親吩咐我把水倒進缸里后抱一些柴火進來,因為爐子里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濃重地應著。母親便問:“沒出息的,又偷著出去哭了?”“他們非要我先打水,我受不了。”我說。“過了年他們就不會這樣了。何況,你一定是見著他們不吭不響了,所以人家才可憐你。”母親淡淡地說。  年已經像一個許多天沒吃東西的大肚羅漢一樣氣喘吁吁地走到門檻了,只要稍稍開一下門,它就會饑腸轆轆地進來。再有兩天就是年三十,我們要依照風俗去山上請爸爸回家過年。一大早,母親就起來忙著煎魚、炒雞絲和攤雞蛋,她做這些都是上墳用的,而我們姐弟三人則在里屋為父親打印紙錢。為了讓父親在那邊最富有,所以我們總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錢幣來打紙錢。心細的姐姐說票子都是大的父親買東西怕找不開,所以我們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錢。等一切都準備停當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母親突然說:“讓我也去吧。”母親垂下手,很自然地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和弟弟同時看了看姐姐,因為她最具有發言權。姐姐說:“你別去了,我們去就行了。”“可我還一次也沒去過呢。”母親很有些委屈地說,好像我們剝奪了她探望丈夫的權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說。“我保證不哭。” 母親幾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氣了,她飛快地摘掉圍裙,沖進里屋去找圍巾和手套。姐姐仍然心有余悸地問我:“你猜她去了會哭嗎?”“我想會的。”我說。“肯定要哭。”弟弟補充說。“那就不讓她去了。”姐姐說完,我們姐弟三人趁她還沒出來就先溜出家門。我們像小偷一樣飛速地沿著障子邊東拐西拐地躥上公路,很快就把母親甩掉了。她不知道父親墓園的確切位置,而且她發現我們是故意擺脫她之后,她絕對不會再追趕我們的。  天氣極其寒冷,連空中亂響的爆竹聲也是寒冷的。進山之后,我們的目光不停地朝父親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別歸家似的那么望眼欲穿。有幾只大鳥在墓地上面的樹梢盤桓,像墓園守望者一樣。我們到達父親身邊時就像看見上帝一樣一齊跪下,我們做著最古老的祭奠。紙錢焚化時的氤氳煙霧使我仿佛看見了父親的雙手,他的確隔絕了我們,這雙手我們再也牽不到了。這時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親,她若站在這里會怎樣呢?  告別墓園走回家時已近晌午。廚房里很溫暖,爐火很旺。母親頭也不抬地守著一只盆子剮魚,看來她是生了氣了,她很少這樣對我們生氣。我們洗過手后趕緊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內的活,這時母親突然直直地問:  “你們招呼你爸爸回家過年了嗎?”  “招呼了。”弟弟心驚膽顫地說。  “怎么招呼的?”母親抬起頭,我望見她的眼圈是紅的,她一定哭過。  “我們說,家里什么東西都準備好了,爸爸你回家過年吧。”弟弟說這話時聲音微妙極了。  “再沒說別的?”  “我說了讓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學。”我惴端地補充。  “你還想讓他這么操心?”母親不留情面地擠兌我,只能說明剛才不讓她去墓園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著,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我趕緊走到火爐那去捅火。  “沒事了,你們都該干啥就干啥去吧。”母親嘆息了一聲,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親的吩咐姐姐必須回婆家過年,她不愿意因為失去丈夫而滯留女兒在家陪著自己,那么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為了不惹她傷心,我們在那一天都表現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午夜之時,外面的爆竹聲連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們家雖然沒放爆竹卻也仿佛放了似的,從院子四周不停地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母親像往年一樣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餃子,而我和弟弟則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擺菜、筷子、酒杯和食碟。這是一個最難熬的時刻,只要過了除夕,年也就算過去,生活又會平穩起來。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氣是冷的,沒有雪花降臨預兆來年是個豐年。我們無法抗拒地看著年的到來。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經蒼老了,疲憊了,似乎它的每一個腳步都是遲暮的。我的眼前又閃現出了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星光一定像螢火蟲似的飛向那里。  我們坐在桌前舉起酒杯為新年做著陳舊的祝福。母親神情極其鎮靜。當我祝福她長壽,而弟弟依照慣例跪下磕頭為她祈求萬福的時候,她的慈祥就像陽春三月的植物一樣豐滿地復蘇了。母親也同樣祝福我們,說著那些我們晚輩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話,這使我們覺得這個年里我們將與眾不同。自始至終,她沒有落一滴淚,她的眼睛里收留著那個柔軟的孩子般地棲息在她眼底的靈魂——那枚鮮紅的亮點同母親的目光一起注視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創造的共同的孩子。這是一個溫暖的略帶憂傷氣息的除夕,它伴著母親韌性的生氣像船一樣駛出港口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氣。那天夜晚,爐火十分溫存,室內優柔的氣氛使我們覺得春天什么時候偷偷溜進屋里來了。  初一的時候天忽然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來就來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凌晨之時的天色了,所以我很遲才從夢中醒來。從床上爬起來,覺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用手試試火墻,才知母親早已起來生過火爐了,我忽然有一種要哭的欲望。窗外十分寧靜,菜園之外的道路上沒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經過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整個小鎮像癱瘓了似的。我披好衣裳,下地,走進廚房。先看了看爐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后就穿過黃昏似的走廊去母親的房間。可我突然發現母親不在房間里,她的房間收拾得十分干凈。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間把他從床上搖醒,問他:“媽媽去哪兒了?”“不知道。”他睡眼惺松地回答。 “她不見了。”我說。“不會走遠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來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親,他先去了廁所,然后又進了倉房,但怎么也沒能找到。“會不會去挑水了呢?”弟弟問。“不會,水桶都在家里。”我們急得幾乎要放聲哭了。正在這時,姐姐和姐夫回門來了,姐姐一進來就感覺到氣氛不正常,她焦急地問我:“咱媽怎么了?”“昨晚她還在,早晨醒來時她不見了,她是生了爐子后走的。”我說。 “你們怎么不好好看著她?”姐姐埋怨著我們,眼里噙滿淚花。  母親會不會因為一時思念成疾而真的拋下我們呢?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母親會不會去那里了呢?沒等我來得及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告訴姐姐,母親突然推門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她的身上落著許多雪,她圍著一條黑色的頭巾,臉色比較鮮潤,目光又充滿了活力。  “你去哪兒了,急死我們了。”姐姐說。  母親摘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別人家的園子偷花去了。她輕輕地告訴我們:“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嗎?”我們問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瞼低聲地說,“我見到他的墳時心里跳得跟見到其它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們全都垂下頭來,真后悔那天沒有帶她去墓園。  “他那里真好。”母親有些迷醉地說,“有那么多樹環繞著,他可真會找地方。春天時,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說完走進里屋把圍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廚房,戴上圍裙。我見她發絲烏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現墓園的情景。現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雪稠得像一片白霧,父親被罩在這清芬的白霧中。  母親掀開爐圈去看爐(www.lz13.cn)膛的火,這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為那顆紅豆已經消失了!看來父親從他咽氣的時候起就不肯一個人去山上的墓園睡覺,所以他才藏在母親的眼睛里,直到母親親自把他送到住處,他才安心留在那里。他留在那里了,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勇氣,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氣。窗外的大雪無聲而瘋狂地漫卷著,我忽然明白母親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積蓄將使回憶在她的余生中像爐火一樣經久不息。這時母親溫和地轉過身來問我們:“早飯你們想吃點什么?”   遲子建作品_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 遲子建:傷懷之美分頁:123

JEFF0111CEV56153VERV


台南吉食達加盟資訊
2023如何獲得加盟協助? 台南潘恩創業資源 泉威豆花餐飲連鎖加盟創業口碑管理2023加盟合作方式有哪些種類? 台中金旺加盟收益分析 台中日日禾日加盟招募

arrow
arrow

    好康有趣新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